本书第4章第6节的定理说过,一种事物或理论适用的范围越广,它的价值就越大。适用范围包括空间范围和时间范围。永恒不变的东西适用的时间范围最广。
一个人做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如果你发现张三做了一件好事就说他是好人,这个判断就太冒失了。巴门尼德认为只有永恒不变的本质才是真实的存在,变化的万物不是真实的存在。并且认为认识的对象应该是真实的存在而不是变化的万物,应该把现实事物排除在认识对象范围之外。柏拉图接受了巴门尼德的观点,认为表示事物的类别的概念或理念是永恒的客观存在。王夫之《周易外传》中说:“时亟变而道皆常,变而不失其常。”郭继承说《楞严经》比康德、黑格尔还深刻,其实《楞严经》只是讲了抽象的心的稳定性,把永恒不变的东西当成神圣的东西,而且讲解很详细。老子、巴门尼德和柏拉图追求永恒不变的思想一直传承下来。洛克说:“事实上,自然法不依赖变化无常的意志,却有赖于万物之永恒秩序。”(洛克,2014:60)
现在还有人说:“你的思想才是你唯一的财富,你的境界才是你唯一的地位,你的灵魂才是你唯一的存在,你的信仰才是你唯一的前途。”这种说法显然是过于夸张了,这是一种典型的客观唯心主义思想,它完全否定了具体事物的价值,否定了实事求是的原则。但这些话形象地阐述了思想、境界、灵魂、信仰等稳定不变的意识对人的决定性意义。
哲学家研究的本体被一般人认为是铸就灵魂的最高的境界、最理性的思想、最永恒的信仰,所以一代代哲人坚持不懈地研究哲学本体论。但是古代哲学大多是独断论,没有根基,所以无法成功。
最近,有一位中国民间学者认为,能成为本体的要素或条件是:
(1)可以支配一切;
(2)不需要依赖其他而独立存在;
(3)本体自身的存在是自足而圆满的;
(4)是客观存在的, 不是人为想象的。
(5)永恒不变。
为什么会给本体提出这样的条件呢?因为我们有一些成见,认为本体应该是最高大上的。那么最高大上的东西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于是就提出了这样一些具体的条件。但这只是出于人们的成见,他们不知道研究本体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所以不知道虚假的东西也可以成为本体,不知道本体并不一定需要这些条件。
哲学家们经常谈论的超验理论其实就是抽象的道理。要想知道超验理论的价值,我们首先要明确人生的目的是什么。《自组织生命哲学》第8章8.1中提出了人生目的定理:生存、繁殖和满足自身的需要是人生活的目的,是一切人生意义的最终来源。这就是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另外,还有人本主义和进化主义的价值观。人本主义认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利益都是价值的最终标准。进化主义认为世界的进化是价值的最终标准。我们的一切行为和认识都是为了追求价值。
那么如何才能实现这些目的呢?高级生物是依靠增加负反馈功能提高生存能力的,条件反射是高级的负反馈,智能是高级的条件反射,所以人类维护自身利益的主要手段是提高智能。认识是智能的主要内容,所以知识的增长和有序化是人类生存和进化的主要方法。认识的目的是维护人的利益,所以真理的最终标准是人的利益。
那么什么样的真理才能维护人的利益呢?人在行动之前必须先预测多个行为方案的后果,然后选择最有利的方案,能在这个预测的过程中起作用的真理才能维护人的利益。在预测的时候,三段论是最主要的推理方式,使用三段论时需要大前提,所以人类需要很多大前提。
抽象的共性和规律可用于三段论的大前提,具有预见性。同时抽象的共性和规律具有简单性,可以应用于广大的范围。事物或理论的适用范围越广,它的价值越大。预见性、简单性和广泛性让规律和共性具有极大的价值,所以科学家和哲学家总是把寻找共性和规律作为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只有找到共性和规律才叫知其所以然。
三段论由三部分组成: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大前提必须是一个广泛适用的共性或规律的叙述。然后才能通过三段论演绎出具体的结论。抽象的道理适用范围广,所以抽象的道理可以作为大前提使用。
例如,生物的遗传遵守中心法则,不管是动物、植物还是微生物都遵守这个法则。因此下一个层级的概念所具有的属性可以用演绎法推论出来。
大前提:所有的生物都遵守遗传中心法则;
小前提:动物属于生物;
结论:动物遵守遗传中心法则。
大前提可以是全称命题,也可以不是全称命题。全称命题容易推出确定的结论,非全称命题往往推不出确定的结论。如果推不出确定的结论就很难预测,也就很难决策。所以全称命题越多,对人越有利。尼采所说的那些“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永恒的超验真理”就是一些全称命题。人类创造这些超验真理最主要的原因不是人类的狂妄和无知,而是因为人类需要稳定的认识。就像西方人说:“人类需要上帝”。
越抽象的理论越不容易证实,所以构成人类的世界观的那些核心理念往往都是很难证实的超验理论,主观性很强,客观性很弱。但真理的标准不是客观性,而是能否增进人的利益,所以超验的理论也可以是真理。同时,因为超验的理论很少客观性,所以它们经常受到怀疑和批判,但是除非人们能创造出更好的超验真理,否则原有的超验真理就很难被抛弃。用尼采的话说就是“人们心甘情愿地用幻想欺骗自己”,因为人类需要稳定的认识。而一旦人类创造出了更好的超验真理,那些被无数人顽强捍卫过的真理就会被无情地抛弃。
梁文道在《角落的夜晚》第四集中谈论了信息碎片化的问题。他说,有些视频只用8分钟就把电视连续剧《权力游戏》介绍完了,很多人只看这种简介,不欣赏真正的艺术。梁文道对这个问题感到忧虑。
其实,这种碎片化在学习理论知识和其他很多方面也有表现。我们可以先看一本书的简介、目录或介绍这本书的文章,然后再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细读具体内容。这种方法可以有效地提高阅读效率,但也可能让人漏掉很多重要内容。看简介和目录等干货时可能会望文生意和误解。另外,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唯学历、唯文凭、唯职称、唯论文等现象都与这种信息碎片化具有相同的本质。
那么这种信息碎片化的本质是什么呢?客观世界很复杂,内容太丰富,包括理论和艺术等人造的思想产品正在爆炸性增长。人的认识能力、理解能力、阅读能力、记忆能力都有限,我们很难认识客观世界的详细内容。所以我们总希望用简单有效的方法认识世界。简单的认识方法就是提纲挈领、抓住本质。于是大家就重点关注各种简介、目录、文凭、职称等东西,这些东西能用简单的方式代表丰富的具体内容。但这种东西又与其所代表的内容不同,因为它们简单,所以必然舍弃掉了很多内容,包括很多重要的内容。我们最终需要认识的是具体内容,而不是它们的代表。
从本体论上说,具体内容是真实的存在,本质是它们的代表。存在先于本质,而不是本质先于存在。本质有很大的价值,但本质的价值不能代替存在的价值。相对于客观世界来说,各种科学理论是本质,客观世界本身的运动变化是真实的存在。科学理论只是客观世界的代表。量子力学之所以难以理解,主要是因为它不是客观世界本身,而只是代表。代表有问题,存在本身没有问题,上帝不掷色子。量子力学会随着人的认识能力的提高而不断发展,发展了以后可能就好理解了。科学不需要借助于宗教,朱清时院士用宗教解释量子力学是错误的。
稳定的东西与易变的东西相比,稳定的东西简单。人类追求永恒不变的真理,就是为了追求简单化。稳定性也是真理的替代标准之一。真理的替代标准包括预见性、逻辑统一性、稳定性和简单性。(详见《太极进化主义》第7篇第6章,“太极进化主义-看懂世界”网站,taijievolutionism.cn,专题论文>9认识论>9.7真理标准的最终答案)
科学家和哲学家所找到的道理有些很简单,有些很复杂。有些复杂的道理随着研究的深入变得简单了,有些简单的道理变复杂了。总体上看,科学和哲学的理论体系随着历史的发展,内容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现在没有任何人能把所有科学和哲学理论学一遍。同时,这些理论逐渐有序化,有序化让人们可以方便地找到和使用所需要的理论。所以有序化让理论显得简单了。当然不是所有的理论都已经有序化了,还有很多理论杂乱无章,没有头绪,甚至完全错误。
哲学理论现在很复杂,很杂乱无序,还没有形成复杂有序的理论体系。有很多哲学理论读起来如坠五里雾中,让人望而生畏。最早研究哲学的目的是想用最简单的理论解释世界,结果适得其反。哲学本来应该是理论金字塔的塔尖,结果这个塔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倒三角。这些都是理论发展中无法避免的问题。
知识体系是一个金字塔,哲学的使命本来是提供一个大前提作为塔尖。当人们发现这个塔尖有缺陷时,就进行修补,结果越补越大,到黑格尔手上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倒三角。这个倒三角太大,下面支撑不了,导致理论的失败。人们视这些拮屈拗牙的理论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开始信奉反本质主义,还有人企图彻底否定形而上学和哲学。
其实,哲学理论的倒三角并不总是洪水猛兽,如果它对我们的生活有利,例如对建立理性的信仰有利,那么它就有价值。我们不能只看它繁琐,当成累赘。
哲学家需要思考很长时间才明白,原来老太太是个女的。哲学家为什么这么笨?时间、空间等这些似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概念都要争来争去。哲学家当然不笨,他们只是在用理性的方法重建世界。其实科学家也很笨,牛顿研究了很久才明白苹果为什么会从树上掉下来。在普通人看来这些事情很简单,但普通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科学家和哲学家为了知其所以然,就必须用抽象的道理重建世界。
所谓用抽象的道理重建世界就是以抽象的道理作为大前提,用演绎推理的办法推导出这些具体的事物、属性和现象。同时还可以用这些道理演绎出很多神奇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指导人类的实践,创造奇迹。在这个理性的世界当中有一个虚构的倒三角,这个倒三角就是本质。康德说:“概念无直观则空,直观无概念则盲”。(康德,2011:76-77.)本质主要是指那些虚构的概念和理论,科学理论和哲学道理都是虚假的概念和理论。
定量化可以更好地认识世界。例如,两个学生的成绩如果都是良,看不出他们的差别。如果用数字化的成绩,一个81,一个83,这样就看出差别了。而且这些数值经过数学运算后产生出的新数值会更有助于我们认识世界。很多学者一致认为数学化或者叫定量化的思想方法是近代以来科学的主要特征(陈嘉映,2018:224)。
数量是所有事物的共性,也就是理。毕达哥拉斯说数字是万物的本原,这话肯定不对,但计算机里的东西的本原确实是数字。无论是程序还是屏幕上显示的东西,如数字电影中的各种人物和动植物都是由数字构成的。
数学是一个非常好的分析工具,用数学进行定量化分析可以得到很多重要的结论。但现实世界的事物既有量的差别,又有质的差别。数学往往只能分析量的关系,很难分析质的关系。所以,定量化研究的前提是揭示出不同质的概念之间的相同的质。
例如,东、南、西、北是四个不同的概念,它们具有不同的质。但是如果用一个二维坐标系来表示的话,东、南、西、北就变成具有相同的质的概念了,可以用同一个概念来表达。它们都是原点相同的向量,只不过与X轴正向的夹角不同而已。四个概念变成了一个概念,我们把这样的一个概念称为本质。这个本质是事物的共性,就是理。所以定量化研究的前提是找到这样的本质,即揭示出不同质的概念之间的相同本质。
再如,直线加速运动和圆周运动以前被认为是两种本质不同的运动,但现在变成本质相同的运动,都是加速运动。只不过加速度与速度的方向不同,这种不同是量的差别。以前认为石墨和金刚石本质完全不同,现在变成了本质相同的东西。甚至所有的物质本质都相同,都由基本粒子组成。其实,所有的理论,包括宗教、科学和哲学,都想寻找事物之间相同的本质,只不过有些找到了,有些还没找到,有些能定量化,有些还不能定量化。
数学当中有很多运算方法,这些运算方法都是符合形式逻辑的思想游戏,只有质相同的属性才能使用这些运算方法。如果有更多的属性能够定量化,就意味着可以让更多的属性参与数学运算,然后得到更多我们需要的结论。
客观世界非常复杂,我们观察到很多现象,其中大多数似乎都具有完全不同的质。例如,大小与明暗的质不同,电与声音不同,身高与相貌不同,时间与空间不同,生物与非生物不同,思想与物质不同,等等。这么多不同质的东西,很难进行量化分析,很难理解和应用。所以我们总是希望找到不同事物之间共同的本质。寻找本质的目的是为了有序化和简单化,客观世界变简单了,我们就容易定量分析、理解和应用了。
近现代科学技术之所以能飞速发展,主要原因就是发现了很多不同质概念之间共同的本质,用定量化的研究取代过去对不同质的事物的定性研究,使得这些研究能不断地深入和细致。定量化的研究是科学技术发展的重要标志。所以毕达哥拉斯说:世界的本原是数。但毕达哥拉斯不知道要想定量化,需要先找到不同事物的共同本质。
但是不管科学技术怎么发展,它的定量化研究都是有限的,不能把所有不同的质统一起来。哲学的理想是把所有的质统一起来。但这太难了,所以科学飞速发展,哲学一直停滞不前。
马克思主义崇尚普遍联系的辩证法,反对割裂僵化的形而上学。这似乎非常正确,但用在认识方法上就会产生错误。任何认识都必须经历从简单到复杂的过程,想认识复杂的事物,必须先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简单化的方法主要是抽象,抽象就意味着割裂开各种联系。
例如,牛顿第一定律告诉我们,物体在不受力时会保持匀速直线运动。但是我们周围有不受力的物体吗?任何物体都处于普遍联系当中,必然受到各种力。牛顿定律割裂了普遍联系,我们为什么要把它奉为真理呢?再如,各种科学实验都需要精心设计,以便排除一些因素的干扰。为什么要排除干扰呢?排除干扰不就是割裂普遍联系吗?小说和电影经常选择典型人物、典型场景和典型事件,这都是割裂普遍联系。
客观世界当然是普遍联系和运动变化的,但人的认识能力有限,所以必须把这些联系割裂开,使用抽象的方法认识事物。对于割裂开的事物形成一定认识之后,再认识各种联系。经过抽象可以找到具体复杂事物的内在本质,把本质与现象割裂开才能明确地认识和描述本质。现象总在变,而本质可能永恒不变,所以本质是僵化的。形而上学是最抽象的理论,所以会给人割裂僵化的印象。但实际上它与普遍联系并不矛盾,是认识普遍联系的必要手段。盲目地批判形而上学的割裂僵化才是真正僵化的思想。马克思主义一方面强调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一方面又反对一切割裂僵化,这是自相矛盾和理论不彻底的表现。
每个人的思维能力都有限,经常顾此失彼,连自己需要什么往往都说不清楚或说不全面,而且经常朝三暮四。感情是感性的,经常变化可以理解,理性的思想似乎应该是稳定的,实际上理性思想也经常变化。但是主观性不等于随意性。你的感受可以与别人不一样,但你不能乱说,必须诚实。你今天的感受可以和昨天不一样,但你不能每天变化。也就是说主观感受也有客观性,所有的主观性背后都有客观性,因为主观世界是客观世界的一部分。所有的主观差异的产生都是有道理的。
相反很多客观的东西不稳定。例如,一条河的水量每年都不一样,甚至每天都不一样。你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客观事物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种性质叫做异己性。但异己性不等于稳定性,具有异己性的东西可以频繁变化。今晚天上出现几颗流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这种异己性不是稳定性,流星出现的数量和位置可能每天都不一样。
有时候主观事物比客观事物稳定。例如,孙悟空有七十二变。这完全是人编造出来的故事,是纯粹主观的事物。但几百年来一直很稳定,很少有人说孙悟空有二十七变,或一百多变。文明和文化当中有很多有序的内容是人制造的稳定的东西,能够世代传承。能世代传承还不稳定吗?具体事物总在变,而逻辑构造可以长久不变。每个人都会老,但花仙子不会老,孙悟空更可以长生不老,西游记的故事可以一代一代讲下去。汽车的速度在变,加速度在变,但力与加速度的关系永远不会变。我们经常说万变不离其宗,宗就是真理,所以真理有用。科学追求客观性,牛顿定理不能随便改。
定理:人的主观认识可以比客观事物稳定。
有人认为只有主观事物才是稳定的,现实生活无法捉摸,前途未卜,富贵荣华转瞬即逝。只有规律是不变的,而规律是人归纳总结出来的,是人的思维的结果。佛经说世事无常,只有心永恒不变。其实说客观事物都不稳定或者主观事物都不稳定都是偏见。这两种偏见很常见,我们必须认真辨识。
哲学既看重客观性,也看重主观性。辩证二元主义认为,客观世界是主观世界的一部分,因此所有的客观性背后都有主观性。同时也看到主观性背后的客观性。辩证二元主义既不单纯说物质决定意识,也不单纯说意识决定物质,而是把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辩证统一看作一切事物的共性和规律。这个规律可以用来分析任何问题,放之四海而皆准。
主观的东西有些稳定,有些不稳定,客观的东西也有些稳定,有些不稳定。人类需要稳定的认识,于是就编造了很多概念和定理。人有能力制造稳定的认识,这样科学和哲学就产生了。
柏拉图和海德格尔都把追求永恒不变的东西当成哲学最重要的使命,但他们总是到客观世界中去追求永恒稳定,认为只有客观真实的东西才可能永恒不变。他们没有想过每个人的主观认识可以比客观事物稳定,武断地认为主观的东西一定不稳定,于是就硬是要把人创造的各种稳定的道理说成客观真实的东西。柏拉图的理念论就是这样产生的。另一方面,巴门尼德和柏拉图认为只有稳定的东西才是真实的,不稳定的都不真实,于是他们把客观世界当中不稳定的东西都说成是不真实的。海德格尔说:“在柏拉图主义看来,永恒性属于‘存在’。所有暂时的处于流变中的东西没有存在。”(海德格尔,1990:170)这样说的话,流水、白云都变成假的了,都不存在。人从小到大一直在变,那人也是假的吗?人也不存在吗?
永恒不变的不只有客观的本质,还有主观的本质。我们所想所说的概念和规律是主观臆造的本质。人造的抽象的概念和规律可以是不变的存在,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可以传诸万世而不移。这些本质是真实的,但不是客观的。
《太极进化主义》第7篇第5章5.2.2节提出一个定理:我们所说、所想的所有的关系都是主观臆造的试探性学说。5.1.2节提出一个定理:寻找事物的本质的过程就是创造或寻找一些特定的经验、概念、关系或逻辑构造,以便把不稳定的认识变成稳定的认识。
客观世界里有共性和规律,共性是理,规律是道。但客观世界的道理我们很难认识,科学理论给我们提供了很多道理,而这些道理与客观世界的道理不一定相同。
有些存在是客观的,有些存在被我们误认为是客观的。生物和人类无法辨别哪些事物具有真正的客观性,只能观察哪些事物具有稳定性。具有稳定性的事物有些是客观的,有些不是客观的,生物和人类经常会作出错误的判断。
例如猴子就会认为口令、动作与食物之间的关系是客观存在的,是一个客观规律,也就是本质。其实,我想给食物就给,我不高兴就不给。这个规律是猴子在自己的头脑中创建的一个逻辑构造。人类建立诚信的过程就是让语言与行为的关系稳定,让他人以为这种关系是客观的。魔术和欺骗也是人为地建立某种稳定的关系,让他人以为这种关系是客观的。
骗子说某个集资项目管理科学,前景广阔,每年能拿到20%的红利,而且第一年和第二年真的拿到了这么多红利,我们就可能会相信这个集资项目真的像骗子说的那么好,把骗子说的内容当成客观事实和本质。但实际上,这个项目的管理运营情况与骗子说的完全不同。我们对于这个项目的认识完全是我们头脑中创建的逻辑构造。
客观性是异己性,而不是稳定性。所谓异己性就是违背主体意愿的性质,主体不得不接受。具有异己性的东西有些是稳定的,有些是不稳定的。而人经常把稳定的东西误认为是客观的。
古人相信地心说,认为地球是一个小球,外面包着一个或一些大的天球。天球每天旋转,天体镶嵌在天球上。但是后来发现金星、火星等不断变换与其他天体之间的相对位置。而且它们不像恒星那样规规矩矩地匀速转动,甚至会出现逆行。怎么解释这些现象呢?柏拉图的学生欧多克索斯(Eudoxus)为多数行星各配置了四个天球,整个体系设置了27个天球。这个模型太复杂了。后来提出的均轮和本轮学说有所进步,但也与观测不符,需要增加一串大本轮和小本轮。哥白尼为了摆脱这种理论的困境,想出了一个新的模型,让地球动起来,太阳不动,其他行星与地球一起绕太阳转动。这样整个模型一下子变得简单了,而且几百年当中太阳系的模型没有多大变动,是一个简单稳定的认识。哥白尼没有站在上帝的视角看宇宙,也没有站在太阳上看见行星的转动,这个模型完全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但是因为这个模型简单稳定,逻辑统一,于是被所有的人当作真理和本质。
客观世界中的现象经常是不稳定的,不稳定的认识不利于预测和决策,人类为了建立稳定的认识经常需要创造或寻找一些特定的概念和关系,它们可以把不稳定的认识变成稳定认识的组成部分。日心说等理论把千奇百怪的运动都变成了稳定认识的组成部分。这些被创造或寻找到的特定的概念和关系叫做本质。这些本质都是人创造的逻辑构造。
《太极进化主义》第7篇第5章5.1.2节提出了一个定理:寻找事物本质的过程就是创造或寻找一些特定的经验、概念、关系或逻辑构造,以便把不稳定的认识变成稳定的认识。
一台数控机床是稳定的,稳如泰山,你一个人用多大力气都搬不动,周围环境很难对它产生影响。机床的性能是稳定的,从开机到各种运转方式都是确定的,如果操作过程符合规范就能生产出合格的产品。机床的产品是不稳定的,使用刀具或操作方式变化之后可以生产多种形状和尺寸的产品。把这些产品放在一起,看似很混乱,没有联系,没有必然性。这些不稳定的产品来自稳定的机床,它们之间的关系是稳定的,确定的,必然的,是由操纵者的特定的操作方式决定的。这是它们之间内在的联系。这种关系就像一个理论演绎的过程,从确定的定理出发通过特定的演绎途径可以得到特定的演绎结果。
宇宙太大,太复杂,太不稳定,总有很多奇怪的事情,我们不知道这些奇怪的事情是怎样产生的。我们可以想象宇宙是一台巨大的机床,它有稳定的结构和稳定的性能,有稳定的操作规范。按照特定的操作规范可以生产出特定的产品。我们见到的各种奇怪混乱偶然的事情都是它的产品,我们不了解机床的结构、性能或操作规范,所以我们不知道这些产品是怎样生产出来的,看不到它们的内在联系,所以感觉混乱,偶然和不稳定。但是一旦我们了解了它的结构、性能和操作规范,我们就能明白这些产品是怎样产生的,甚至我们可以利用它制造出想要的产品。这些结构、性能和操作规范就是客观世界的规律和共性,即道和理。
但是这个理想一直无法实现,客观世界的机床是一个黑箱,我们始终打不开。于是人类退而求其次,自己动手制造另一台机床。这台机床是我们一点一点制作组装出来的,是一个白箱。所以我们了解它的结构、性能和操作规范,即我们的科学中的各种定理和理论是这个白箱的内在结构。运用这些定理和理论可以进行演绎,推导出各种结论。就像开动机床可以生产出各种产品一样。如果这个人造机床生产的产品与客观世界的机床生产的产品相同,那我们就可以认为我们造的机床的结构与那个黑箱的结构相同。这里所谓产品相同是指用我们的科学理论进行演绎推理得到的预测与观察的结果或科学实验的结果相同。
这个人造的机床是客观世界的那个机床的仿真,如果这个仿真成功了,我们就相信我们真正认识了客观世界的道理。我们文明的进步意味着仿真的成功。但是这个人造机床的结构、性能和操作规范都属于主观世界,不属于客观世界。它们与客观世界的机床的结构、性能和操作规范总有差别。也就是说主观世界的道理与客观世界的道理永远有差别。
《易经》和辩证法都把变化当成最重要的概念或原理。《易经》中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马克思创建辩证唯物主义,反对形而上学,把发展的观点当成哲学的根本原理,认为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世界是运动、变化、发展的,不是静止的和僵死的。但是我们必须明确,哲学的根本任务不是寻找变化的东西,而是寻找不变的东西。
规律所研究的对象不管是变化还是不变,规律本身都是不变的。如果规律本身总在变,它就不叫规律了。例如,牛顿定律是不变的,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它都是一样。但牛顿定律的应用对象总在变,使用牛顿定律所计算出的数据总在变。不能因为牛顿定律的研究对象变化就说牛顿定律本身也应该变化。
不管是科学还是哲学,都是理性的反思,它们最终的目的都是寻找不变的共性和规律。找到不变的共性和规律之后,才能看到产生变化的原因,才能预测变化和控制变化,这样才能指导实践。如果只看到变化,看不到不变的共性和规律,就不能指导实践,而且使理论体系自身陷入悖论。金观涛说:“一旦我诚实地将发展原理贯彻到底,我发现,它会如不可控制的熊熊大火,将黑格尔体系和思辨方法烧得荡然无存。”(金观涛,2005:序言9.)所以不管辩证法把变化说得多么神,变化都不是哲学的最终目的。哲学的核心是追求不变,追求终极。追求终极的意思是让哲学原理成为永恒不变的真理,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得到最广泛的应用。逻辑构造比很多客观事物稳定、简单、有用。哲学家把永恒不变的东西当成本原。所以逻辑构造这种主观的东西就是本原的组成部分。
卡尔·波普尔说:“科学、哲学以及理性思维都必须从常识出发。”(卡尔·波普尔,2005:37)这样说不全面。常识是指很多人了解的知识。在主体的意识中包括各种经验和观念,其中有些是别人知道的,有些是别人不知道的。所有这些经验和观念都是主体认识的出发点,并非只有别人知道的东西是认识的出发点。更重要的是,常识可以作为科学和哲学的出发点,但绝不是科学和哲学的归宿。科学和哲学研究的主要目的是提供稳定的知识,共性和规律都是稳定的知识。这些知识经常会破除人们的常识,更新人们的观念。虽然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理,但科学和哲学研究可以提供尽可能稳定不变的真理,以满足实践的需要。
哲学与科学有一个重大的差别。科学当中几乎所有的规律都服从形式逻辑,而哲学最重要的理论一定要使用辩证逻辑。科学可以把不变的规律当成信仰贯彻到底,而哲学最后找到的不变的规律偏偏与变化密切相关。
辩证逻辑是人在观察很多事物之后,经过抽象总结出的一些规律。这些规律不符合形式逻辑,但它们客观存在,我们不得不承认。因为辩证逻辑是规律,所以是不变的东西,但辩证逻辑的内容是描述变化。形式逻辑可以进行逻辑推导,然后得到很多指导实践的结论。辩证逻辑很难或无法进行逻辑推导,几乎得不到可以指导实践的结论,所以科学家反对辩证逻辑。但是辩证逻辑可以用来理解世界,所以辩证逻辑也很有价值。要想理解世界,就不得不接受辩证逻辑,因为辩证逻辑是一切事物的共同规律。
变和不变都很重要,必须正确理解它们的重要作用。既不要把追求变化当成哲学的最终任务,从而排斥不变,排斥静止,排斥形而上学,也不要因为追求不变的规律而排斥辩证逻辑和辩证法。
运动和过程的观点很重要,但要认识具体的运动则需要抽象的静止的规律。规律是不变的,静止的,如果规律一直在变,那就不叫规律了。过程的观点和运动的观点揭示了客观世界的真实面貌,但是千万不要把静止的观点等同于错误的观点。
客观世界是变化的,但静止的东西往往更能满足我们的需求,我们需要用静止来分析运动,让时间定格在我们需要的地方。这种定格是用一个虚假的东西来表现一个真实的东西。当我们对静止的内容充分了解之后,再分析运动。韩非子说:“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韩非子新校注,2000:66.)运动的世界是真实的,但它在我们的意识之外,我们无法直接把握。我们认识任何运动的时候都必须从认识运动中的一个一个静止的片段开始,然后把静止的片段在我们的头脑中组装起来,产生运动。这样的运动才是我们能把握的运动。所谓把握是指理解和控制,能控制的东西才能成为我们改造世界的工具。我们无法控制的东西,不管它有多么真实都价值不大。
通过静止把握运动的思想方法永远都不会过时,对任何新事物的认识都只能从静止开始,对任何复杂事物的分析都必须从静止开始,这是所有学科共同的认识方法。对于一种运动来说,我们找到的关于它的规律是一个静止的认识,例如加速度和力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关系。所以作为客观存在的真实运动过程只能被安放、冷落在哲学主流之外。哲学必须提供一个虚假的世界观。
客观世界是运动的,有历史的。所谓历史观就是动态的世界观,形而下的世界观必须是动态的。形而上的世界观可以是静止的,可以没有历史,可以只是一个终极图景。现代哲学家的过程观都不约而同地指向生命过程观。根本原因是因为大家都感觉到有价值的过程不是物质过程,而是意识中的过程。马克思说:“哲学能动的方面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马列著作选编,2002:1.)只有把握了这些静止的东西,哲学才能动起来。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想发展哲学能动的部分,所以他们把过去的唯物主义称为机械唯物主义,他们自己要搞辩证唯物主义。但他们不知道唯心主义的能动性来自于对静止的规律的认识,所以他们在黑格尔之后继续反对静止,还把静止的观点当成与辩证法对立的形而上学去批判,于是辩证唯物主义必然变成机械唯物主义。
因为不变的规律是文明的主要内容,人类文明发展的过程就是不断发现规律的过程。而规律是静止的,不变的,一个伟大的理论可以传承千年。它们是人的认识,不是客观世界本身。任何认识都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但我们希望这个过程越短越好,我们总希望得到一个不变的结论。
唯心主义虽然发展了能动的部分,但他们这种发展是不自觉的发展。真理是对客观运动的抽象,这种抽象只能在人的头脑中完成,是人的意识。客观世界当中只有具体的事物。但是唯心主义者不知道如何表述意识的价值,有些唯心主义者只会说些谁都听不懂的宇宙语来强调意识的价值。例如柏格森说“绵延的时间成为生命本身,成为此在的本体论实存”。(刘放桐等,1990:208)更多的唯心主义者一味地反对物质的客观性,想用这种方法来体现意识的价值,甚至连人的头脑的客观性也不承认了。所以列宁说他们是没有头脑的思想家。
设想一支飞行的箭,在每一个时刻位于空间的一个特定位置。由于时刻不是持续的时间,箭在每一个时刻都是静止的。鉴于整个运动期间都是由时刻组成的,而在每个时刻箭都是静止的,所以芝诺断定箭一直是静止的,不可能运动。这是芝诺提出的一个悖论,芝诺还提出了其他一些悖论。解决所有这些悖论的方法都一样,就是区分主观世界的事物与客观世界的事物。只要把它们区分开,所有的悖论都自然会消失。过去对于悖论和辩证法的解释都没有明确区分主观与客观,所以都不可能把悖论和辩证法说清楚。
把运动的事物当成静止的事物看待是一种认识的需要。在主观世界里,我们可以认为,飞行的箭在每一个时刻位于一个特定的位置,还可以认为整个运动期间都是由时刻组成的。这些都是我们的认识,都是我们在主观世界里创造的事物,都是虚假的。我们创造这些虚假事物的目的是为了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当这些主观世界里的虚假事物能够帮助我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时候,我们就说它们是真理。当它们不能帮助我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时候,随时可以否定,然后创建新的认识。因此我们可以说,飞行的箭在每一个时刻都不是位于一个特定的位置,期间不是由时刻组成的。这样这个悖论当然就不存在了。箭的飞行是客观世界当中的事件,当主观认识与客观事物发生矛盾的时候,我们必须事实求是,让主观认识服从客观事实。
对实事求是还可以作另一种解释。箭的飞行是我们看到的现象,是一个直接经验。所谓“实事”可以是指直接经验,而不是客观事物本身。飞行的箭在每一个时刻位于一个特定的位置,以及整个运动期间都是由时刻组成的,这些都是理论。当理论与直接经验发生矛盾的时候改变理论去迎合直接经验,这就是实事求是。有时候我们的感官会受骗,看到的是假象。这时候可以用理论去解释现象,说明假象假在哪里。也就是说,实事求是有时候是错误的,不是最终的原则。让直接经验与理论之间取得逻辑统一才是最终的目的和原则。
那么,飞行的箭在每一个时刻是不是位于一个特定的位置呢?整个运动期间是不是由时刻组成的呢?我们可以说,飞行的箭在每一个时刻既是位于一个特定位置,又不位于一个特定的位置。整个运动期间既是由时刻组成的,又不是由时刻组成的。这就叫辩证法。变化的是认识,而不是客观事物本身。不同的认识有不同的用途,所以它们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它们的价值取决于它们的用途,而不取决于是否与客观事物相同。
博尔特永远追不上一只乌龟,这是芝诺悖论中最为著名的一个。假设博尔特的速度是乌龟的10倍,乌龟在前面100米跑,博尔特在后面追这只乌龟。当博尔特跑完100米时,乌龟向前爬了10米,当博尔特继续向前跑10米时,乌龟又向前爬了1米。博尔特再次向前跑1米,乌龟也向前爬了0.1米,就这样无限循环往复,博尔特永远也追不上这只乌龟。
这个悖论本质上还是客观的运动与主观的静止之间的矛盾。博尔特跑完100米时,乌龟向前爬了10米,这是一个静止的状态。博尔特跑完100米时没有停下来,而我们的思想却需要暂时停下来,想一下这时博尔特跑了多少米,乌龟跑了多少米,他们之间相差多少米,等等。然后,当博尔特继续向前跑10米时,乌龟又向前爬了1米。这时我们的思想又要停下来,分析这个瞬间的数据和相互关系。这个瞬间在客观上很短暂,而我们的分析可能需要一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我们一次一次地分析下去,分析的时间加起来永无止境,所以似乎博尔特永远追不上乌龟。但事实上客观的运动过程根本不需要依赖这些分析。分析的内容是主观世界中的运动过程,当主观世界的运动与客观世界的运动不符的时候,应该改变主观世界的运动,想办法让它符合客观世界的运动。说博尔特追不上乌龟是让客观世界的运动符合主观世界,或者说是用主观世界的运动结果代替客观世界的运动结果。
用主观世界的运动结果代替客观世界的运动结果是错误的,同时否定主观世界运动的价值也是错误的。主观世界的运动是假的,但有价值,因为它是我们认识客观运动的工具。一个非常简单的运动过程本身没有悖论,为什么会产生悖论?就是因为这两个错误。悖论的一方看重主观世界当中分析运动的过程,这个过程中一次一次的分析消耗无数的时间,用这个时间代替博尔特真实运动的时间,于是博尔特就追不上乌龟了。悖论的另一方完全否定主观分析的价值,因为博尔特事实上能追上乌龟,所以认为这种分析无比荒唐,毫无价值,只能让人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