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进化主义》第7篇第2章2.4节详细地论述了人的认识的本质是复杂的条件反射的组成部分,下面再补充一些论据。
神经生物学家发现,有一些病人的后脑某些部分受到伤害后(例如被高速抛射物撞击),一开始不感到有什么不正常,几周后,出现了运动障碍,病人的手臂和腿运动失调。但是,仔细的诊断检查表明,运动神经没有受到伤害。出毛病的原因是他的视神经和相应中枢受伤过度,以至于每只眼睛的视野大部分都已丧失。但奇怪的是病人自己并不知道视野丧失,他照旧能看见。但大部分视野丧失的后果是使得原先在这部分视觉监视下的运动感觉消失,使运动控制失灵。治疗办法很简单,只要通过一两个月的训练,使运动肌重新处于未受损害的视野感知之下,即让那仍旧保持良好的少数视神经注意到这些运动区域,病人就复原了。这个实验确实使科学家十分惊奇。它表明,认知和感觉根本不是一个纯粹的传递外界信息或反映过程。(金观涛,2005:26.)
这个实验充分证明人的认识的本质是条件反射。病人经过一两个月的训练就能复原,这些训练就是条件反射的训练。所谓“病人复原”的意思是病人能在日常生活的各种场景和刺激下做出正确的运动反应,能满足日常生活的需要。这时病人的视神经和相应中枢并没有复原,这些残缺的部分不能像以前一样反映外部世界,但能不能正确反映外部世界本来就不重要。视神经和中枢神经正常的人也不能完全正确地反映外部世界,只不过人的感觉器官能让人做出正确的运动反应。所谓“做出正确的运动反应”的意思是说这些运动能满足人的需要。所以我们所说的正确认识并不是指真实地反映客观世界,而是指我们的认识所导致的实践能满足人的需要。能满足人的需要就是有用,有用就是真理。
维特根斯坦说:“命令与执行之间有一道鸿沟,它必须由理解填平。”“只有通过理解,这个命令才叫做:我们必须做这个。命令——那不过是些声音,是些墨水道道罢了。”
那么,什么叫理解?维特根斯坦没有做出简单明确的解释。理解就是正确的联想。联想是一种心理现象,属于思想游戏。那什么叫正确?驯兽员训练猴子转圈的时候,发出口令之后,猴子做对了就得到食物,做错了就挨打。联想正确与否是用食物和棍棒来定义的,食物是猴子需要的,棍棒是猴子不需要的,能增进利益就是正确。所以联想正确与否是用利益和需要定义的。人的联想是否正确也是用利益和需要定义的。所以理解的本质是让语言能为人的利益服务。人工智能学习的梯度下降算法本质上也是复杂的条件反射。学习的过程中参数不断优化,而在优化之前人首先告诉机器优化的原则,符合条件的参数保留,不符合的淘汰。
对于原因和结果,休谟说:“因果之被人发现不是凭借于理性,乃是凭借于经验。”“人类理性所极意努力的,只是借此类经验和观察实行推论,把能产生自然现象的各种原则,归于较简易的地步,并且把许多特殊的结果还原于少数概括的原因。”“我们一切经验上的结论又都是依据将来定和过去相契的这一个假设进行的。”(休谟,1957:28,30,35)
休谟对人和动物共同的认识本质有精辟的论述。休谟说:“我们似乎分明看到,动物也和人一样可以凭经验学得许多东西,并且能推断同一事情总是跟着同一原因而来。借这个原则,它们就熟悉了外物的较明显的性质,并且从生时起就由它们逐渐知道了火、水、土、石、高、深等等的本性。”“幼小动物的无知和无经验同老大动物的乖巧和伶俐是显然有别的,因为老大动物已经借长时间的观察学会避免那些有害于它们的东西,并且追求那些给它们舒适或快乐的东西。”“我们如果观察训练和教育在动物上的结果,则这一层更为明显;我们可以借适当的赏罚作用,教它们来发生任何动作,而且那些动作还是最违反它们的自然本能和习性的。当你恫吓一个狗时,或举起鞭来打它时,它不是只凭经验才能恐怕有痛苦来到么?它不是只凭经验才能答应人的呼声么?”“在这些事例中,我们可以说,动物就在直接刺激它的感官的那些物象以外,推断出另一种事实来。”“动物的这种推断一定不能建立在任何论证过程或推理过程上,它一定不能借推理来断言,相似的事情必然跟着相似的物象而来,自然的作用永远是有规则的。因为这里如有任何这一类论证,那它们也一定是太深奥的,不是那样不完全的理解所能观察出的,因为要想把它们发现出来,观察出来,就很需要一个哲学天才的绝大细心和注意。因此,动物在这些推断中一定不是受推理作用所指导的;儿童们也不是这样的;一般人类在其寻常行动中和结论中也不是这样的。”“只有习惯可以使动物由刺激它们的感官的各种物象来推测其恒常的伴随,并且使它们的想像在所谓信念的特殊方式下根据一个物象的出现,来构想另一个。”(休谟,1957:93-95)
“中文房间”思想实验最早由美国哲学家约翰·塞尔(John Searle)于20世纪80年代初提出。这个实验要求你想象一位只会说英语的人身处一个房间之中,他随身带着一本写有中文翻译程序的书。房间里还有足够的稿纸、铅笔和橱柜。写着中文的纸片通过小窗口被送入房间中。房间中的人可以使用他的书来翻译这些文字并用中文回复。虽然他完全不会中文,通过这个过程,房间里的人可以让任何房间外的人以为他会说流利的中文。
机器可以有思想吗?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图灵设计了一个“图灵测试”,如果机器通过了这个测试,我们就应当承认它有思想。图灵测试是这样的:把一个等待测试的计算机和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分别关在两间屋子里,然后让你提问题,你通过分析机器和人的回答来想办法区分哪一个是机器,哪一个是人。如果你无法区分,那么这台机器就通过了测试,就证明这台机器和人一样具有思想。塞尔创造了“中文房间”思想实验来反驳电脑和其他人工智能能够真正思考的观点。房间里的人不会说中文,但他可以让人以为他能流利地说中文。电脑无法真正理解接收到的信息,但它们可以运行一个程序,给出一个智能的印象。
什么是“思考”?什么是“理解”?对于电脑中的知识,电脑到底理解还是不理解。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了解知识的本质是什么?人类知识的最终来源是什么?科学的认识方法是什么?这些问题是哲学认识论的基本问题。
其实,要回答这些问题并不难。要想知道人类的知识从哪来,应该先想想人从哪来。人是从动物进化来的,所以人类的认识一定是从动物的认识发展而来的。那么动物是怎样认识世界的呢?动物的所有认识都来自于条件反射,所以人类几乎所有的认识也都来自条件反射,人与动物的条件反射产生的过程没有任何本质差别。
巴甫洛夫用铃声训练狗的时候,铃声与食物同时出现是一种新环境,这种新环境使狗建立一种新的神经联系,这种新的神经联系使狗产生条件反射,听到铃声就分泌唾液,即使没有看到食物也一样。当一种新建立的条件反射能给狗带来好处的时候,它就成为狗的知识。狗真的理解这个知识吗?它完全不知道铃声背后的故事,不知道巴甫洛夫想通过这个实验说明什么,但铃声引起的联想已经成为了狗的一种知识。对人来说,建立一种有益的条件反射就是增加了一种知识,对狗来说,增加一种知识,就是增加了一种性状。铃声与食物的联系就是狗对世界的解释。
比较低级的生物只能建立简单的条件反射,比较高级的生物能建立复杂的条件反射,即多个现象与利益变化的联系。如果生物观察到自身利益的变化不是与现象a同时出现,而是与现象a+b同时出现,那么在这个生物的神经系统中,a+b就会与这个生物的自身利益的变化建立联系。这就是最早的分析。
例如,a是铃声,b是饲养员,只有当铃声和饲养员同时出现时才有食物;如果只有铃声,没有饲养员(铃声可能来自游客),就没有食物,那么在这个生物的神经系统中,a+b就会与食物建立联系。如果生物继续观察到食物不是总与a+b同时出现,而是总与现象a+b+c同时出现,那么a+b+c就会与食物建立联系。这就叫进一步分析。归纳是建立条件反射的过程,分析是建立复杂的条件反射的过程。
刚出生的小孩儿没有任何概念和知识,但他会慢慢地学习知识,这个学习的过程就是逐渐建立条件反射的过程。例如学习用筷子,做对了就受表扬,做错了就挨打,这个过程与训练狗的过程没有任何本质区别。建立条件反射的过程就是对联想进行强化的过程。新的条件反射产生新的联想,这些联想把一些新的刺激(包括形象和语言文字等)与人的行为决策联系起来,就像狗把铃声与分泌唾液联系起来一样。把除草和丰收联系起来,这样的联想产生了真理和科学技术。人类复杂的决策、判断、理论推导和社会实践似乎与条件反射没有相似之处,其实,所有这些都只不过是复杂的条件反射。
“人的认识是人对客观世界的反映”,这种说法没有说出认识的本质。手机在镜子里的反映和手机在人眼睛里的反映是完全不同的。人看到手机后能产生联想和行为,能拿起手机操作,而镜子的反映不会引起任何联想和操作。维特根斯坦说:“意义即使用。”
所谓理解主要指产生联想。当你离一幅画太近的时候,往往看不懂它画的是什么,离远了就容易了解它的含义了。因为离近了,看到的内容无法让你产生联想。有时我们一听到某个词,马上会点头:“听说过。”其实并不一定完全了解其准确的意思。比如即使你不知道生命的定义,你也能理解什么是生命,因为你可以把这个名词同很多事物联系起来。联想越多,理解越深。一般人们所说的不理解或不懂都是指不能产生联想。看过的书每看一遍都有新的理解,这主要是指每次产生新的联想。
中文房间中的人只能通过查资料回答问题早晚会露馅,他不可能正确回答所有问题。只有长期实际运用中文之后,才能建立正确的复杂联想,真正理解中文。所以这个思想实验并没有击溃图灵测试,真理解还是假理解可以通过图灵测试测出来。在中文房间中的人如果真能通过查资料回答所有中文问题,我们就可以认为他真的懂中文了。
在知乎网上有个评论讲得很好:“中文屋说明的事情不过是:并没法保证任何看起来聪明灵活的对象(可以是机器也可以是人类)100%有意识。我完全可以用中文屋的逻辑怀疑任何人并没有思考能力,因为没有任何生理学的证据表明他的神经活动不是把现成的反应机械地检索出来而已,只是这些反应恰好都对应了合理的对答。任何人如果继续质疑通过图灵测试的机器没有意识,那么他也有完全同样强度的理由质疑测试中的人类(对照组)没有意识。如果他决定忽略后者的可能性,那么这一结论也同样支持他忽略前者的可能性。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图灵测试的有效性都不减少。丹尼尔·丹尼特的论述从另一个角度达到了同样的效果:如果行为表现不能用来检验意识,你怎么保证现实中的其他人不是自然演化出来的僵尸呢?”(傅铁强回答中文房间思想实验是什么?它是否成功地否决了图灵测试的有效性?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447528/answer/237092278)
总之,理解就是联想,联想来自条件反射,建立条件反射的目的是实用。人工智能的学习以神经网络程序的基因算法为基础,这种学习的过程与生物建立条件反射的过程基本相同。联想是计算机的基本功能。当机器能通过条件反射和联想解决问题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说机器理解了知识。
知识的本质是改造世界的能力,当AlphaGo战胜人的时候,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它有知识,它都具有了一种超过人的改造世界的能力。关于机器是否有知识,是否理解知识等问题都是多余的,是人在和自己较劲,或者说是一种经院主义的问题。不管人能不能想明白,机器都会超过人,并主宰未来的世界。
每个人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我看见的东西构成我的视野。视野这个词可以广义理解,不仅包括我看见的东西,还可以包括我的所有感觉器官感觉到的东西。再进一步,我观察之后会去想象,我所想到的东西都可以构成我的视野。这时的视野就是客观世界2。
警察追踪一名案犯,追着追着案犯消失了。案犯真的从地球上消失了吗?没有,只不过他藏在某个地方,警察看不见。又过了几十年,警察估计他已经死了,这时这个案犯就从警察的视野中真的消失了,或者说从警察的客观世界2中消失了。但是这个案犯也许很长寿,并没有死。也就是说他仍然存在于客观世界1当中,只是从警察的客观世界2中消失了。
客观世界1是真实的客观世界,客观世界2不是真实的客观世界,而是主观世界中的客观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观世界,每个人的主观世界中都有自己的客观世界2。每个人的客观世界2都不相同。我不是警察,我不认识这个案犯,我的视野和客观世界2中从来没有这个案犯。
每个人的视野构成每个人的客观世界2,每个人的见识不同,所以每个人的视野就不同。有些外地人没来过北京,他的视野中可能有天安门,但没有午门和端门。我没有去过古巴,于是我的视野中就没有古巴的老爷车和老式建筑。有人没听说过柯伊伯带,他的世界中就不存在柯伊伯带。据说人类可以观察的宇宙范围是950亿光年,这个范围是人类的客观世界2,不是真实的客观世界1。在人类的视野之外应该还有更大的宇宙。
客观世界2不够客观,不是真实的世界,但它很重要,因为它是我们决策的依据。真实的客观世界1不是我们决策的依据。
唯物主义者认为人对世界的反映是客观世界本身,那么请问真实的世界会出错吗?忽然有一天太阳从西边出来,然后说:“哎,不对,我应该从东边出来。”再退回去重来。这可能吗?我们对世界的反映会出错吗?如果客观世界本身不会出错,而我们对世界的反映会出错,那么我们对世界的反映就不是客观世界本身。
“空地上的奶牛”是认知论领域的一个重要的思想实验。它描述的是,一个农民担心自己的获奖奶牛走丢了。这时送奶工到了农场,他告诉农民不要担心,因为他看到那头奶牛在附近的一块空地上。虽然农民很相信送奶工,但他还是亲自看了看,他看到了熟悉的黑白相间的形状并感到很满意。过了一会,送奶工到那块空地上再次确认。那头奶牛确实在那,但它躲在树林里,而且空地上还有一大张黑白相间的纸缠在树上。很明显,农民把这张纸错当成自己的奶牛了。问题出现了,虽然奶牛一直都在空地上,但农民说自己知道奶牛在空地上时是否正确?
空地上的奶牛最初是被盖梯尔(Edmund Gettier)用来批判主流上作为知识的定义的JTB(justified true belief)理论,即当人们相信一件事时,它就成为了知识;这件事在事实上是真的,并且人们有可以验证的理由相信它。在这个实验中,农民相信奶牛在空地上,且被送奶工的证词和他自己对于空地上的黑白相间物的观察所证实。而且经过送奶工后来的证实,这件事也是真实的。尽管如此,农民并没有真正知道奶牛在那儿,因为他认为奶牛在那儿的推导是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上的。盖梯尔利用这个实验和其他一些例子解释了将知识定义为JTB的理论需要修正。
盖梯尔问题属于怀疑论,怀疑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笛卡尔。黑白相间的纸是一个假象,那么我们的认识中有多少是真相呢?笛卡尔经过深思发现我们所有的知识都有可能是假象。
越有学问的人越会注意不把话说绝,任何意外和奇迹都有可能发生。人的认识能力太有限了,已经有太多让我们瞠目结舌的事物,任何我们认为有绝对把握的判断都有可能被否定。我们现在所相信的牛顿力学可能是假象,相对论可能是假象,量子力学、几何、化学、生物学、社会学等等科学知识可能都是假象,所有的公理和逻辑系统都有可能是错误的,尤其是我们称为客观规律的东西可能都是假象。
我们可以相信人类已经掌握了很多真理,但到底哪些是真理无法判断,说到任何一个具体理论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充分的理由证明它是客观真理。所以我们只能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笛卡尔让我们怀疑一切,马克思的座右铭也是怀疑一切。
波普尔指出,由不完全归纳法得到的结论都是无法证实的。例如:天下乌鸦一般黑是一个归纳的结论,观察一万只黑乌鸦之后也不能保证第一万零一只乌鸦不是白的。我们见到的所有特异功能都是欺骗,但我们无法从理论上证明世界上不存在特异功能。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告诉我们演绎法的最大的大前提不能来自演绎,只能来自归纳。因此我们所有演绎的知识最终都是无法证实的,所有的科学都建立在沙滩上。
如果我们的知识都是假象,那科学研究还有意义吗?有意义,科学的意义不是来自于客观性,而是来自于实用性,或叫实践性。
我现在饿了,想吃螃蟹,我想知道螃蟹有没有毒。波普尔告诉我们:你用什么方法都不能证实螃蟹无毒,即使你吃了十口都没事,也不能保证第十一口无毒,就连米饭有没有毒都证实不了。那怎么办?饿死吗?这种误解把波普尔的理论变成了绝食理论。科学家的职责不是悲天悯人,不是唉声叹气,科学家的职责是为人类寻找出路。虽然波普尔的结论有很大的理论意义,但人们更需要的是证实的理论,如果没有绝对证实的理论,至少给一个相对证实的理论,虽然相对证实的理论有可能让人中毒,但人们也愿意接受,因为不想饿死。
人类从古至今一直在使用相对证实的理论,这些理论会有各种各样的错误,但是它们有重大的实践意义。这些理论的错误再多,人类也得用,只能不断完善,而不能抛弃。最早的人类手中基本没有真理,只有一些观察经验和类比的启示,这些启示大部分是错误的,所以那时的人类生存能力非常低。但就是这样一些启示让他们能够生存下来,并逐渐壮大强盛。
需要注意的是,前面说理论是假象,并不是说科学家故意造假。说理论的意义来自于实用性,也不是指急功近利。这里说的实用是指增进人的利益,既包括自我利益,也包括他人利益,既包括眼前利益,也包括长远利益。